第二十六章1(2/2)

作品:《白鹿原

,更喜欢吆车,自告奋勇拉牛套车。鹿三第一次没有参加送粪劳动。白孝武安排他经管槽的牲畜,空闲下来可以随意帮忙装车,这给孝义独立吆车提供了机会。兔娃总是随和腼腆,白孝武以和蔼的口吻征询他想干哪项活路时,他说:“你叫我干啥我就干啥,你随便安置。”白孝武说:“那你就跟车吧!”兔娃说:“对嘛。”说着就捞起锨往车厢里装粪。跟车实际是装车和卸车,在粪场装满土粪,然后坐到车尾巴上,到地里后,再用一只铁制刨耙粪块从车厢后刨下来。兔娃已经练成一副劳动者熟练的操锨装粪的洒脱姿势,不慌不急一锨一锨从若大的粪堆上铲起粪块抛进车厢,不时地给手心吐点唾沫儿搓搓手掌。车厢装满以后,兔娃用锨板把冒出车厢的虚粪拍打瓷实,防止牛车在圪圪塔塔的土路上颠簸时撒粪块。他把一把刨耙架到车厢旁侧,然后从车尾巴上推着车厢帮助黄牛启动。白孝武在旁边看着牛车驶出圈场大门,孝义一边摇着鞭子一边吆喝着牲口,扭着尚不雄健而有点装势作态的腰肢儿,他忍不住笑了。

白孝武回到圈场,在粪堆前捞起镢头,把积攒了一年已经板结的粪块捣碎刨松,免得把大块的死圪塔拉进麦田压死一坨麦苗。这种简单舒缓的劳动不仅不妨碍思考,倒是促进思维更趋冷静更趋活跃,为自己在修庙与修塔重大争议中的失误懊悔不迭。

那时候,他刚刚回到家看见母亲的灵堂,只有看见母亲灵堂上的束表帛一住紫香,才切实地感觉到瘟疫意味着什么,他在无以诉说的悲痛里正好遇见了跪伏在祠堂门前的一片男女,看见了一张张熟悉或陌生的脸孔,所有脸孔都带着凄楚和企盼。三个老者立即包围了他,逼真惊惶地给他述说小娥鬼魂附着鹿三的怪事,请他为民请命,率众修庙,以安置暴死的小娥的魂灵。老者说:“小娥算个啥?给她修个庙就修个庙吧!现在得顾全整个原上的生灵!人说顾活人不顾死人。和鬼较啥量嘛!”老者又透露给他鹿子霖也是随众人的意思,只有老族长一人执拗着。白孝武架不住那种场合里形成的气氛,脑子一热就赞成老者代表众人的动议,心灵慨地表态:“我给俺了说说。”……尽管他随后很快冷静下来遵从了父亲的旨意,尽管由他监工如期修起了镇邪塔,然而在重大关头的动摇和失误依然留下不散的阴影,甚至成为一块心病,他总是猜疑父亲因此看穿了他而对他感到失望。白孝武想以自己的坚定性弥补过失,终于想到一个重大的行动,再三审慎地考虑之后,觉得肯定符合父亲的心意,便决定晚问向父亲请安时郑重提出。

冬日的太阳缓缓冒上原来,微弱的红光还是使人感到了暖意,厚重的浓霜开始,父亲拄着拐杖走进圈场,察看儿子们送粪的劳动来了,这当儿孝义驾着车,车厢里坐着兔娃进了圈场,年轻人生气勃勃的架式谁见了都不能不感动,白嘉轩破例和孩子们说了一句笑话:“今日个上阵的全是娃娃兵噢!”孝义和兔娃得到这句稀罕的玩笑式奖励更加欢势,俩人很利索地装满一车粪又吆车趟出圈场了。白孝武感到父亲此刻心情不错,便决定把晚间要说的事提前说出来,在拄着拐杖踱到粪堆跟前时,他拄着镢头对他说:“爸,我想修填族谱。”白嘉轩显然正在专心察看厩粪沤窝熟化的程度,没有料及儿子说出来这样重要的事,不由扬起脑袋瞅视儿子一眼,喉咙里随之“嗯”了一声。白孝武解释说:“死了那么多人,该当把他们修填到族谱上,过年时……”白嘉轩当即赞成:“好。”白孝武进一步阐释更深一层的用意:“做这件事八成在稳定活着的人,两成才是祭奠死者。把死者安置到族谱上祭奠一下,活人心里也就松泛了——村子里太栖惶了。”白嘉轩注视着儿子的眼睛点了点头,补充说:“就是说到此为止。人死了上了族谱就为止了,活人思念死人也该到此为止,不能夜夜天天无止的思念死人,再思念啥也不顶了,反倒误了时辰耽搁了行程。”白孝武很受鼓舞,这件事无疑做到了父亲心上,得到父亲赞许令他情绪高扬,然后说出具体想法:“你得先跟子霖叔招呼一声,我是晚辈不好跟人家说这事。”白嘉轩纠正说:“你去跟他说。这不是咱们家跟他家两家说这事,这是跟他说族里的大事,他不能计较你的辈份儿。”白孝武接受了父亲的话更觉气壮,继续说出深思熟虑的举措:“我想把这个仪式搞得隆重一点。好把众人的心口烘热,把村子里栖栖惶惶的灰败气氛扫掉。白嘉轩把拐杖插进粪堆赞赏这种考虑:“行啊,你会想事也会执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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