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1(2/2)

作品:《白鹿原

本小册子送给黑娃。黑娃看着封面上印着一个人的头像,很模糊,只能看出大致的轮廓,惊奇地叫起来:“毛?”鹿兆鹏点点头:“记得咱们在原上闹农协吗?那时候毛泽东在湖南也闹农协。”黑娃久久地瞅着那幅墨印的头像:“这是毛写的书?”鹿兆鹏说:“你看看就明白。革命胜利的日子不远了,扫荡中国反动派的“风搅雪”真正要刮起来了。”黑娃听到“风搅雪”的话又哑了口。鹿兆鹏说:“你看罢了送给朱先生听说老先生现在心境不好。你把我去北边的话捎给他,我来不及去看老先生了。”黑娃点点头表示肯定办到。鹿兆鹏临走时叮咛说:“小心咱们乡党!”黑娃明白那个乡党所指是白孝文,即然说:“放心。”鹿兆鹏告辞走到大门口,忽然转过身边连咂着舌深表遗憾:“哦呀呀黑娃兄弟呀……你怎能跑回原上跪倒在那个祠堂里?你呀你呀……”未及黑娃回话,鹿兆鹏已经转身出了大门进入巷子了。

白鹿原出现了一个前所未闻的卖壮丁的职业。这种纯粹以自身性命为赌注的买卖派生于国民政府的大征兵。二丁抽一的征丁法令很快被废弃,因为那样征集的兵丁远远满足不了政府扩军的需要,随之就把征丁变通为壮丁捐款分摊到每一家农户,无论你有丁无丁,一律交纳壮丁捐款,田福贤用收缴起来的这一笔数目庞大的款子再去购买壮丁。凡是不能近期交纳壮丁捐款的农户,就留下一个违抗民国法令的口实,田福贤联保所里的保丁就可以理直气壮地去抓他们家里不算壮丁的任何一个男女。壮丁四处逃跑隐匿躲避。联保所的何丁便多方打听,到处追捕,往往却是无果而返。田福贤随机应变出相应的对策:“弟兄们,你们这样东捕西抓太费劲,太劳神了。壮丁逃了就把壮丁他爸抓来,他爸跑了就把他妈抓来,不管他爸他妈他娃他姐他妹子哪怕是他爷他婆,抓一个押到联上,看他狗日回来不回来?”这个办法很有实效,好多逃走的壮丁果然自动投入联保所,换下被捆被吊被雨淋着被毒日头晒着的大大妈妈或者奶奶,有的就咬牙卖掉牲畜卖掉土地,把壮丁捐款自动送进联保所赎回被扣押的人质……联系政府和百姓之间的唯一一条纽带只剩下了仇恨。

民国政府在白鹿原征收的十余种捐税的名目创造了历史之最。那些不是一次性的,而是由一年一次增加到一年两次甚至三次;不要说一般农户倾家荡产了也无法抵义,即使富裕农户也招架不住。百姓们根本不再相信有关这些捐税的必要性紧迫性和合法性的说词,由最初的窃窃私怨到聚众公开谩骂。有人在白鹿镇十字街道上发现一个画写着田福贤模样和名字的煮熟的鸡蛋,眼睛鼻子嘴巴和耳朵里都扎着钢针,很快被往来的人踩成粉末。诅咒的对象由本原的田福贤逐渐升级到滋水县县长和县党部书记岳维山,随后一下子就上升到中国最高统治者头上,白鹿镇街心十字道又一次发现画着蒋介石脸谱的煮熟的鸡蛋,眼睛鼻子嘴巴和耳朵同样扎着一支支钢针……

卖壮丁这个职业便应运而生。最早被抽丁当兵的壮丁,根本不以为进行这场战争对自个有任何好处,尤其是目睹了同伴僵死的尸首就纷纷开了小差回到原上;有的回来后被田福贤的保丁抓住又捆缚送入军队。他们已经有了进出军队的经验,往往在开战场的半路上就寻机逃走了;一来二去,他们已经精通此路,于是就自告奋勇卖起自身来了。他们把卖得的现洋交给父母或妻子,让他们去籴粮食,自己就走进联保所准备开拔,多则十天半月,少则三五天,他们毫发未损,又重新出现在村巷里。他们越卖越精,越卖越滑,迫使押解他们的军人不得不动用绳索把他们一个个串结起来押上战场。这无疑是自欺欺人的更加愚蠢的措施,被捆缚了手臂的士兵无法捉枪打仗,一旦解开绳索,他们逃跑的自由和机会就同时到来,一个靠绳索捆绑的士兵所支撑的政权无疑是世界上最残暴的政权,也是最虚弱无能的政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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